演《情探》 忆田汉
傅全香在《情探》中饰演敫桂英
我九岁进科班学艺,弹指间,半个多世纪过去了。“朝如青丝暮成雪”,在感叹岁月不居之余,常常想起一些人来,其中特别令我难忘的,是戏剧家田汉和他的夫人安娥。
解放初,田汉担任国家艺术事业管理局局长,他关怀各剧种的成长发展。越剧原是地方戏,经过改革以后,活动的天地更大了,但也只局限于江南一带。在这里,我们拥有大量的观众和知音。后来,她能走遍全国,还在边远地区开花,甚至在国际舞台上吐露芳香,成为国内外具有一定影响的剧种,自然有多种原因,其中田汉同志的积极扶持,有不可磨灭的功绩。
1950年秋天,我当时所在的民间剧团——东山越艺社的编导南薇,根据大家的意愿,为争取越剧进京演出,写了封信给田老,原不过是试探性质。信寄出后,我们剧团人人惴惴然,担心这一冒昧的要求会遭到拒绝。出乎意外,没几天工夫,欢迎我们进京演出的佳音就飞来了。于是,同年8月,越剧开天辟地,第一次离开“娘家”,渡过了长江,当时我们的心情有多么激动,就不用说了。
以前,我们常听说北方人看戏叫“听戏”,就是说主要不是用眼睛,而是用耳朵来品评一出戏的高低优劣。而用浙江方言演唱的越剧,原是一种综合性的舞台艺术,唱腔、舞姿、服装、布景,灯光丰富多彩,具有高度的和谐美,尤其是我们女子越剧,她的韵味,光靠耳朵,显然是难以全面领受的。我们能拨动北方人的心弦,使他们睁开眼睛,既“听戏”又“看戏”吗?
又是一个意外,越剧居然很快打开了局面,赢得了北京人民的欣赏。他们不但接受了她,而且热忱欢迎她的出现。我们演出的剧目是《梁山伯与视英台》,还有鲁迅的《祝福》。我们又应邀进中南海怀仁堂演出,受到毛泽东、周恩来、刘少奇、朱德等中央领导同志的赞赏。没过多久,北京越剧团应运而生,这是破天荒的事情。
为这朵南国艺术之花开遍祖国大地,田老浇水施肥,不惮辛劳。记得在一次田汉、欧阳予倩、洪深等戏剧界前辈代表艺术事业管理局举办的宴会上,田老充满激情地向首都文艺界介绍了越剧的诞生和改革历程,介绍解放前越剧十姐妹联合义演、勇斗黑暗势力的史实,全场掌声雷动,使我们十分激动。次年,我们又上北京。在一次宴会上,遇到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先生。我对他私淑已久,和他欢聚一堂却属首次。借此机会,我斟满一杯酒,走到程老师面前,先是恭恭敬敬三鞠躬,旋即举杯致敬,又毛遂自荐:“我是您不认识的学生。”程老师谦虚地站了起来,凝视着我说:“你是傅全香,我怎么不认识,你是越剧界的程砚秋嘛!”一句话,说得大家笑了起来。田老、欧阳老接着说:“你的程派,居然在绍兴戏里生根发芽啦!”当时全场气氛热烈,虽事隔30多年,现在回想起来,依然感到十分亲切。可惜的是,这几位艺术大师,都已先后作古,我再也无法向他们请教了。
在漫长的艺术道路上,我拜各剧种的老艺人为师,采诸家之长,努力自创风格。我过去担任的角色,多为悲剧人物,如《梁祝》中的祝英台,《孔雀东南飞》中的刘兰芝,《情探》中的敫桂英,《杜十娘》中的杜十娘等。不论是唱、做,别人都说我有浓重的程派青衣韵味,这样的评价,我当然愧不敢当,但对程师的表演艺术,我确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,长期潜心研究。可以说,他是我最喜爱、最倾倒的艺术家。三四十年代,我和马樟花、袁雪芬、钱妙花在上海黄浦区大来剧场演出,当时已经火红的程砚秋在更新舞台(现中国大剧院)献艺,两处近在咫尺,我常常演毕开锣戏,卸了妆,就急急忙忙往外跑,转一个弯,不消十分钟就到了更新舞台,那时程师的压台戏刚好上场。对于程师的表演,我是百看不厌。看罢回来,顾不得夜已深,人疲倦,就把储存在大脑里的旋律抖出来,一遍又一遍地学着唱。我特别欣赏程师婉转抒情、轻重高低恰到好处的唱腔,可是要学到手,却十分不容易。初学时,我因不得其法,时常走调,或高音太高,似乎可以戳破天,或低音太低,仿佛能够碰到地,听着都说欠自然。经过再三琢磨、改进,才掌握到一点分寸,学到一点门道。
1954年国庆,我和范瑞娟联袂上北京,田老夫妇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,还带我们到程师府上拜访。我向程师讨教真假嗓子结合的技巧以及演唱中气息的运用。那时,我已看过他演的《祝英台抗婚》,他也看过我的《梁祝》。程师很坦率的指出我的毛病,是真嗓子太真,假嗓子太假,如果能使真嗓子假一点,假嗓子真一点,把真假嗓子糅合起来并恰如其分地运用,就更能发动观众的心。程师又说,气息是演员的命脉,不仅是唱,就是念、做、打,都离不开气息的运用。他说的毛病也许与我过去生肺病,身体不好有关,在舞台上,我的腰常常不自觉地坍下来。程师要我注意练“腰功”。程师听说我曾向昆曲前辈朱传茗老师学过几年,很高兴。那天,他边讲、边示范,乃至于走台步、跑圆场等,教得十分具体、细致。程派艺术称得上博大精深,我学而不厌,而且我越学越觉得妙处无穷。田老在旁,看得兴趣盎然,对我更是勤勉有加,鼓励又鼓励,真是我的良师。
我在自己主演过的不少剧目中,特别钟情于《情探》。《情探》故事取材于宋代民间传说,讲书生王魁与小城妓女敫桂英相识相爱,敫资助其读书赴考,中状元后王休弃桂英,另娶名门,桂英愤而自杀的悲剧。敫桂英虽沦落风尘,但单纯质朴,心灵美惠,对爱情坚贞专注。为写好越剧《情探》剧本,田老夫妇曾呕心沥血。1950年初,我们在北京时,田老把专为京剧写的本子交给我和范瑞娟,并嘱安娥随同我们一起返回上海修改成越剧本。这是第一稿,后来我们在1957年10月正式上演时,用的是田汉夫妇的第二稿。
1956年,安娥应儿童艺术剧院之邀,来上海撰写儿童剧《海石花》,住在我家。不久,田老也来了,我们在一起,谈艺海浮沉,谈舞台春秋,谈川剧、昆剧,更多的是谈我的本行——越剧。当谈到《情探》时,大家兴致勃勃,我的兴趣更浓。我坦率地提出,看了某些剧种的《情探》本子,觉得对敫桂英的处理似有不足的地方。其实我的看法是很朦胧的。他们两位听后频频点头,表示愿意修改《情探》本子。田老夫妇说:“我们要创造一个美丽的鬼,写她的爱与恨,相信你一定能演好。”我心存疑惑,因为那时“左”风正炽,舞台上表演鬼魂妥当吗?安娥似乎看出我的心事,说:“恐怖、丑恶的鬼当然不行,我们创造的鬼,善良,美丽。为什么不行?总之,这是剧作者的事,你不用担心。”于是,安娥拿起了笔。但稿子尚未修改完毕,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她中风瘫痪,不能说话,无法执笔。这副担子,就落到了百忙中的田老身上。
1957年初,我和范瑞娟去天津演出时,特别赶到北京,去拜望田汉及病中的安娥,并告诉他们,上海越剧院决定排演《情探》。安娥虽已不能开口讲话,但神智是清楚的。她听后脸上露出了笑容,一只尚能勉强动弹的手,指指田汉,意思是要他继续加工,把越剧《情探》本修改好。田老当场点头,让她放心。
修改稿透漏着田老夫妇的心血,它与第一稿大不相同,主要增加了《阳告》《行路》二场戏,突出了敫桂英的美、情、怨。而这三个字,是田老一再重申,一再强调的。田老对我说,演敫桂英,不但要演出她美好的形象,更应演出她漂亮美好的心灵,真挚专注的感情,和她一片真情被践踏后的悲愤心理。只有把她的“美”和“情”,充分深刻地演出来,才使后面的怨有合理的依据,产生强烈的对比效果,引起观众的高度共鸣。我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,尽情把它们融化到人物中去,田老又说:“王魁负桂英的故事家喻户晓,深入人心。敫桂英是旧社会底层妇女最具代表性的经典人物,出污泥而不染,你一定要把她演好。”我对田老的提示,努力从人物性格及社会因素方面去加深理解,以深化对敫桂英这一生活在封建社会最底层的弱女子的认识。
田老还叮嘱我向川剧学习,介绍我认识正在北京整理艺术史料的川剧前辈阳友鹤。回上海后,我有幸欣赏到川剧“表演种子”“四川梅兰芳”周慕莲的精彩表演。当时有不少剧种上演《情探》,其中,川剧最具特色。周慕莲的《打神告庙》演来出神入化,那因深受刺激而木然的眼神,那紧扣人心的念白:“王魁贼啊!”和紧接着踉踉跄跄的“冲步”,无不激起观众内心的感情波澜。
田老和夫人安娥辛劳的结晶,越剧本《情探》,终于与世人见面了。1957年10月,我和陆锦花合作,在上海大众剧场正式上演此剧,连演三个月,盛况不衰,以后也常演常满。次年由上影拍成电影,可惜限于当时条件,拍的是黑白片,未免减色。
我每次演《情探》,眼前就浮现出田老夫妇的音容,耳际响起他们的殷殷嘱告。演出期间,经常收到观众的来信,勉励有加。有一位观众看了《情探》《阳告》《行路》后,特地写了一阙小词给我:“似歌似泣,一曲回肠,似人似魂,飘舞阴阳。怎引出这精致艺术?是你,一条金嗓,一身功夫强。”这当然是过奖了。其实应该赞扬的不是我,而是田老夫妇。因为有了他们心血凝成的剧本和对我的谆谆教诲,才有我舞台上的光彩。
《情探》的词句很美,尤其是那两句“孤雁嘹嘹呖呖叫声悲”,“闪得我敫氏女孤孤单单凄凑切切千里魂飞”。我演唱时前面用的是低腔,唱到“千里魂飞”时突然转高,唱出了敫桂英的满腔幽怨。
1958年,田汉到上海,我们借戏剧学院为他专门演出《情探》。田老看毕后对我说:“我看你是下了功夫的。你把川剧化为越剧,化得好,丰富了我的剧作。”他特别对《阳告》《行路》几场表示满意,对我从川剧《情探》唱词中移植三个“不想你”十分赞赏。这是指敫桂英绝望后,吐出的“王魁啊,我不想你,我真的不想你,我就是不想你!”这三个“不想你”,一句紧接一句,它的潜台词实为“我想你,我真的想你,我就是想你”。这段唱词把敫桂英一面拼命想把负心汉忘掉,但事实上却无论如何忘不了的矛盾心理充分反应了出来。敫桂英美、情、怨交织,似痴似癫的形象,给观众以强烈的感染。
对扮演王魁的陆锦花,田老也十分欣赏。闭幕后,田老提着陆的手说:“你是我笔下的王魁!”陆锦花塑造的王魁,落魄时寒酸毕露,中举后得意忘形,演来不温不燥,丝丝入扣,无不恰到好处,没有脸谱化的痕迹。他的变心、变坏,是随着自身地位的变化、环境的变化逐步深化的,直到最后屈服于世俗的偏见,绝情绝义。这就点出了这出戏的主题思想,即制造悲剧的根源是社会,应该痛恨、反对的是整个吃人的封建主义、封建社会,而不仅仅是王魁这一个人。
(选编自《上海文史资料选辑》)